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绘本,是近几年中国本土原创绘本中较为瞩目的一个类型。《一园青菜成了精》,根据流传的北方童谣进行了图画书的现代再现;《老鼠娶新娘》和东方娃娃绘本版的《漏》等,来自中国家喻户晓的民间童话;以《小狐狸》为代表的“暖房子华文原创绘本”,则打造了一系列以各民族民间童话为蓝本的图画故事。这些根据民间故事或童谣改编的绘本,在较为成熟的现代图画书理念的支撑下发展起来,其图文叙事一方面与国际接轨,另一方面又竭力追求属于自身的民族属性,呈现出了较高的艺术水准和图画书叙事技巧。本文仅以《小狐狸》为例,探索改编自民间故事的中国原创绘本的多种可行性与可能性。
一、小狐狸:孩子成长路上的一个缩影
《小狐狸》的主题丰富,包含了儿童文学常见的成长、爱与自然等母题,在多元的主题下包裹了一个孩子的“成人”梦。从这个角度来说,暖房子版本的《小狐狸》,一开始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儿童故事文本。主人公是一个儿童式的动物,他所面对的困境主要来自于成人,而他走出安全舒适的家选择外出去历经冒险也是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所必须要去经历的。
作为被鄂温克老爷爷和老奶奶救活和照顾的主人公,老夫妇对小狐狸有恩情,而小狐狸对他们在报恩之外,更多的还有来自内心的爱。他像一个人类的小孩,学会了干活和喂养驯鹿的手艺。然而,老爷爷和老奶奶的一场深夜谈话,让小狐狸为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小男孩而难过。他决定要去寻找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神——尼桑萨满,请求神灵帮他变成一个人类小男孩。在成为一个人类孩子的愿望的驱使下,小主人公的冒险之旅跌跌撞撞地开始。正如绝大多数儿童故事类文本一样,小主人公离开温暖又安全的家去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必然伴随着风险。小狐狸一踏进人类的禁忌之地——河对岸的尼桑萨满的领地,便遇见了瘸腿老狼。老狼利用小狐狸想要找到尼桑萨满的迫切心情,把小狐狸从幽深的洞口,骗到燃烧的树林,再骗到山崖边的荆棘丛,所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把三头驯鹿弄到手。当然,小狐狸没有找到尼桑萨满,却找到了古老森林里的乌鸦神、树神和鹿神。这几位森林里的守护者,善待了天真的小狐狸,他们给他许下粮食装满谷仓、家园草木繁茂和鹿仔满圈跑的美好诺言。而差点丧命的小狐狸,也在神灵的祝福下苏醒。故事的最后,历经整个冬天的漫长等待,春天如约而至,神的诺言成真。故事遵循民间故事基本的三迭式结构,一方面通过小狐狸的三次求索和三次上当受骗,让我们感受到孩子在成长中必然要经历考验;另一方面,又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鄂温克人对天空、大地和生命的敬畏与尊重。
《小狐狸》中的主人公,在动物的外衣下包裹着一个想要得到大人承认的孩子。小狐狸的弱小、善良、无助和轻信,无疑是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的缩影。他远征踏入人类禁忌之地,经历重重考验后成功地解决了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困境,无疑让阅读的孩子舒了一口气,从而通过小狐狸以获得一种自我的肯定。改编之后的故事,焦点聚集在小狐狸的身上。他就像故事里的穿针引线人,让年幼的读者产生共鸣并建立代入感,不仅作为故事的阅读者去旁观小狐狸的故事,更作为参与者去深度介入小狐狸的冒险经历。实际上,无论图画书或是别的儿童类型故事,真正能够走到小读者心灵深处的作品,总是那些能获得小读者认同的主人公的故事。当一个孩子对主人公的故事产生了代入感,文学故事也就在潜移默化中实现了对儿童成长的引导价值。二、文图叙事的高度配合
相比一般的图画书,《小狐狸》所使用的文字偏多,基本每一个跨页都压上了大段的文字,力求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如果脱离图画,完全就是一个完整的善恶有报的民间童话故事。但《小狐狸》并没有因为文字的充分叙事而消解图画的叙事功能,而是充分利用图画去有效地拓展了文字之外的又一叙事空间,从而丰富了故事的深层意蕴与含义。从封面到封底的画面,一直都在致力于构建用图画来叙事的各种可能性和可行性。
封面上是一个在鸟瞰视角下的小狐狸形象,手拿猎枪,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带着狐狸帽子的人类小孩子。前后环衬部分的内容相同,均是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烙印的图案,图案中间插入树、鸟、太阳、狐狸和驯鹿等元素。书名页有一小幅插图,上面画着猎枪、帽子和靴子。
正文中的第一到三个跨页场景,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主要人物等基本背景。其中,第一个跨页主要介绍鄂温克老爷爷和老奶奶居住的窝棚、无儿无女的家庭组织以及驯鹿是主要生活来源的伏笔,画面以冰冻的河流、积雪覆盖的原野、光秃秃的树木等率先建立起故事时间。第二个跨页则描绘了一幅雪原中的近景,驯鹿和怀里抱着小狐狸的鄂温克老爷爷。画面细腻而精致,驯鹿眼里的光、老爷爷脸上的皱纹等都事无巨细。这个部分,叙述的是小狐狸与老爷爷一家结缘的契机。接下来的左页部分,采用上图下文的传统图文叙事形式,展现了老爷爷、老奶奶照料小狐狸的画面;右页是穿戴一新的小狐狸出现在窝棚里的景象。第四个跨页也是一个大的近景图,涉及深夜窝棚里的一场谈话。这个场景展现的也是小狐狸决定外出冒险的动机——他想变成一个人类小孩。作者用侧卧的小狐狸眼眶里的蓝色眼泪,形象地呼应了文字部分小狐狸因为不是一个人类小孩而难过。第四个场景的跨页,展现的是小主人公告别老爷爷和老奶奶,骑着驯鹿出征的画面。冰河,是家和外面世界的分水岭。在第六个跨页中的场景,随着故事中的反派角色瘸腿老狼的上场,气氛变得莫名令人不安。为了映衬此时的故事氛围,雪原中原本静默无声的树木,开始以他们更加积极的姿态参与叙事。从第五到十五个场景,主要描写和叙述了小狐狸对鸟神、树神和鹿神的拜访以及他们对小狐狸的爱与许诺。其中,第十二个场景描写的是高潮部分:小狐狸不仅没有能够变成人类小孩,而且还失去了老爷爷和老奶奶赖以为生的三头驯鹿以及他们所赋予他的人性装扮之物——猎枪、衣服和鞋子,他们全都被老狼损坏。当惊慌又沮丧的小狐狸想要找回驯鹿时,老狼却痛下杀手!小狐狸的命运将会如何?此时的小读者一定非常关注。悬念从跨页右图中的老狼被树根和枝条缠绕到变形的画面开始,一直持续到第十四个跨页小狐狸在老奶奶的怀中苏醒。在树神、鸟神和老爷爷、老奶奶的接力营救中,小狐狸最终活了过来。第十五个跨页的梦境,是故事情节发展到高潮阶段之后的一个短暂停歇,同时也正式宣告外出冒险的主人公回到了安全的家中!梦境画面也可以说是对小狐狸外出求索的结果的交代。
是不是所有的离家冒险,最终都能如愿以偿呢? 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未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鼓起勇气外出去经历的那些冒险又有什么意义呢?但小狐狸在经历一番冒险后和老爷爷、老奶奶的再次团聚,却告诉了我们意义何在:如果不勇敢走出去,生活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像小狐狸这一趟河对岸的冒险,不只是收获了上当、受骗,他还收获和理解了爱!而第十六个跨页中的春天场景,颇具隐喻和象征色彩——正是经历了严冬的漫长孕育和等待,才迎来了生机勃勃的春日好风光啊!
《小狐狸》从第一个跨页到最后一个跨页的场景,文图叙事达到了高度的一致。图画不仅再现了文字内容,而且画面在色调和小细节上还注意映衬文字的情绪情感。比如发生在冬天的故事,对应的画面底色就以灰白为主;梦境温暖、宁静,背景就以暖色调晕染;最后一个跨页中大片大片的绿色和驯鹿满地跑的场景,又与春天的生机和色调一致。
同时,《小狐狸》作为一本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图画书,非常注重图画细节对文字内容的拓展和延伸。三、充分利用细节补充叙事
细节描写是文学创作中的画龙点睛之笔,图画书中那些隐藏的细节对儿童往往又格外具有阅读的吸引力。《小狐狸》整个故事的图画表达,不仅表现出了高超的艺术水准,还非常擅长通过细节来补充叙事和烘托气氛。
书名页中的插图,如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上面的帽子和鞋子与正文中小狐狸所穿的鞋帽是有细微差别的。我们再次不妨深究并猜测一下,这或许不是图画作者的笔误,而是故意为之。插图中的猎枪、帽子和鞋子,有没有可能早已经不是小狐狸原先所拥有的那一套了呢?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很大。毕竟,故事中老狼已经撕碎了小狐狸身上所穿戴的衣服和鞋帽呀!
在《小狐狸》中,每幅图里出现的树木、石头或河流等都极具人的特质。通过赋予没有生命的物象以人的生命性状和活力,侧面呼应烘托了故事的情节发展。比如,首页写到鄂温克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独自住在窝棚时,叙述相对客观,感情色彩没有那么强烈,对此种情感的烘托,图画相对来说也就中规中矩,周边的树木所表现出的人性就稍微弱一些。但是,从小狐狸遇到瘸腿老狼开始,画面中的物象形态就开始越来越多地具有了人的神态。他们虽然是树或石头,却表现出了诸如鹦鹉、小兔子或人的性状。其中,小狐狸第一次把三只驯鹿留给老狼看管、独自去寻找尼桑萨满时,作为背景的自然风景——旁边的桦树看上去变形成了一个惊慌又担忧的老人。尤其是以树枝为手所作的“捂脸状”,既形象又生动。桦树老人脸似乎在说:“天啦,小狐狸,你怎么能相信跛脚老狼的花言巧语呢?他明显就是想要偷你的驯鹿呀!”读者在看图的时候,能够透过这些生动和富有表现力的细节去补充文字中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绘者巧妙借助树木或山石等一切林中的物象,赋予其诸如人性的多元含义。每当小狐狸走进一个新的世界去寻找尼桑萨满时,他周围的世界总是在适时的调整,把他所面对的环境用视觉的图像形式传达给读者。比如乌鸦神、树神和鹿神所在世界出现的青蛙、绿草或别的非常态动植物,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强烈的反差。这些文字中并未提及的内容,作者用图画的形式,补充和强调了神的世界的不可思议,从而丰富和拓展了文字的叙事空间,实现了图画书在叙事上的文图互补性。同时,《小狐狸》在细节处还突出和强化了自身的民族特色。比如鄂温克的窝棚、驯鹿,以及窝棚的内部装饰、人物的服饰和鄂温克的萨满崇拜等,作者也在图画中巧妙展现。包括小狐狸所寻找的最伟大的神——尼桑萨满,以及老爷爷、老奶奶跳的极具仪式性的萨满舞等,都是典型的鄂温克文化传统的再现。实际上,标记民族符号和文化印记,在暖房子华人原创绘本的整个民间童话故事系列中是一种常态。比如苗族民间童话故事《猎人果列》,在故事的内容和图画的描绘上,展示了属于苗族的民族特性和文化符号,等等。
在对图画书的叙事探索和民族特色的展示上,以《小狐狸》为代表的暖房子华人原创绘本走出了相当重要的一步。同时,中国本土原创绘本要大规模地走向中国孩子的阅读视野甚至国际社会,我们需要更多更专业的文字和图画作者参与到绘本故事的叙事探索中来。只有当文字作者和图画作者都熟谙图画书的相关理论,身怀丰富的文学素养和艺术素养,中国本土的原创绘本才能有更加广阔和光明的未来。作者简介
吴军校,北京师范大学儿童文学专业硕士毕业,目前主要从事把传统故事改编成绘本的文字撰稿工作。